李心航译评

（图片来源：Twitter）

5月1日，印裔美籍战略学家阿什利·J·泰利斯在美国《外交事务》刊物上撰文指出，过去二十年间，美国政府在印太地区压上了一个巨大的赌注，将印度视为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这将帮助美国在与中国的地缘政治竞争中占据优势。但泰利斯认为，鉴于印度对于战略自主的渴望与自力更生的追求，美国应该在符合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帮助印度，但不应该幻想印度将加入任何针对中国的军事联盟。

泰利斯首先阐述了拜登政府对于印度的支持。他指出，从小布什总统开始，历届美国总统都试图通过提升印度的实力，以强化有利于亚洲自由的力量。拜登政府也积极地接受了这一策略，甚至更进一步。一方面，拜登政府发起了一项雄心勃勃的新倡议，以扩大印度获得尖端技术的机会，进一步深化国防合作，并将四方安全对话（QUAD），作为其地区战略的支柱。另一方面，美方还忽视了印度的民主问题，以及其对美国无益的外交政策选择，如拒绝谴责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持续军事行为。而其所做的这一切都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即当美国在涉及中国的地区危机中寻求帮助时，印度会做出有利于美方的反应。

泰利斯接着回顾了印美两国的防务合作发展的重要突破。他将双方防务合作的成功领域总结为三点：第一，印美在国防磋商方面的进步。两国的文职领导人以及他们的官僚机构就各种议题保持定期对话，包括对华政策、印度对美国先进军事技术的采购、海上监视和水下战。这些对话的质量和深度各不相同，但对于审查战略评估、确定所需合作的参数以及设计政策执行工具都至关重要。因此，两国的这种合作方式在冷战时期是无法想象的。例如，双方合作监测中国在整个印度洋地区的经济和军事活动，最近还投资建立了一些机制，与其他沿岸国家分享关于印太地区航运活动的接近实时的信息。第二，印美两国的军事合作愈发深入。在过去20年中，高级官员访问、双边或多边军事演习以及互惠的军事训练项目都得到了极大的扩展。以备受瞩目的合作形式——演习为例，双方在联合演习上的合作最明显地体现了这种扩大化关系的规模与多样性：每年的马拉巴尔演习使美国和印度海军聚集在一起，现在已经扩大到永久包括日本和澳大利亚；“印度合作”联合演习（Cope India）为美国和印度空军提供了实践先进空中作战的机会；而“战争演习”（Yudh Abhyas）系列演习使两国陆军有机会参与实地训练。第三，美国公司在打入印度国防市场方面取得了明显的成功。印度军队从大约20年前的库存中几乎没有美国武器，到现在拥有美国的各类先进装备。美印的国防贸易在世纪之交可以忽略不计，但到2020年却达到200亿美元以上。

但泰利斯也指出，虽然印美安全合作取得了明显的成功，但更大范围的防务伙伴关系仍然面临着重要挑战。两国都试图利用其不断深化的关系来遏制中国，但在如何实现这一目的方面仍存在重大分歧。美国在军事合作方面的目标是互操作性：美国国防部希望能够将外国军队纳入联合行动，作为联合作战的一部分。然而，印度拒绝接受任何国家将印方武装部队纳入除联合国框架外的联合军事行动的做法。因此，印方拒绝对有意义的联合军事行动做出投资，特别是与美国武装部队的整合，因为它担心危及其政治自主权或发出与美国形成紧密政治结盟的信号。因此，双边军事演习可能会提高相关单位的战术熟练度，但并没有将互操作性扩大到针对强力对手的重大联合行动所需的水平。印度的军事合作观强调培育多元化的国际关系，其更多地将军事演习视为政治象征，而不是对提高作战能力的投资。因此印度与众多合作伙伴进行不同程度的练习，而美国则强调与较少的对应方进行相对密集的军事演习。

泰利斯接着谈到，印度政府现已将美国对印方国防自主愿景的支持列为优先事项。印度的首要任务是接受美国的援助，建设自己的国家能力，以便能够独立应对威胁。双方在这方面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例如，加强了印度对中国在喜马拉雅边境和印度洋地区的军事活动的情报能力。现有的情报共享安排在形式上是对等的，而印度确实分享了它认为有用的东西，但由于美国的收集能力如此之强，可用信息的流动往往是单向的。在莫迪总理的领导下，印度越来越重视国防工业合作，并将其作为与美国安全伙伴关系的关键驱动力。其基本目标是确保技术自主权：自其作为一个现代国家成立以来，印度一直寻求掌握所有关键的国防、军民两用和民用技术，并为此目的建立了大型公共部门企业，旨在成为全球领导者。由于这一梦想仍未实现，印度政府现在将美国对印方国防自主愿景的支持，和与法国、以色列、俄罗斯等其他友好国家建立的类似伙伴关系放在首位。但泰利斯也强调，十多年来，美国一直试图帮助印度改善其国防技术基础，但这些努力往往被证明是徒劳的。在奥巴马总统执政期间，两国发起了国防贸易和技术倡议，旨在促进技术交流和国防系统的共同生产。印度官员认为该倡议使他们能够采购许多先进的美国军事技术，如与喷气发动机、监视和侦察平台以及隐形能力有关的技术，以便在印度制造或开发。但由于美国政府对批准这种转让的犹豫不决，以及美国国防公司不愿意放弃其知识产权，最终该项目未能如愿生效。

泰利斯认为，究其根本，美国对于印度的帮助是期望印度能在美中地缘政治竞争中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行为。拜登政府现在正不遗余力地扭转国防贸易和技术倡议的失败。去年，美国宣布了《关键和新兴技术倡议》，旨在从根本上改变两国的政府、企业和研究实体之间有关技术开发的合作。然而，就其所有潜力而言，“关键和新兴技术倡议”并不保证任何具体的结果。美国政府可以直接控制该倡议的成败，因为它控制着许多合资企业所需的许可证的发放。尽管拜登政府在这方面似乎比其前任更自由，但只有时间能证明该倡议是否能实现印度的愿望，即更多地获得美国的先进技术，以支持莫迪的“印度制造，世界制造”运动。然而，更大的问题是，美国对印度的慷慨解囊是否有助于实现其战略目标。在布什和奥巴马政府时期，美国的野心主要集中在帮助印度增强实力，以防止中国主导亚洲。随着特朗普政府时期美中关系的不断恶化——当时印中关系也跌入谷底——美国政府开始考虑一个更为宽泛的概念，即它对印度的支持将逐渐促使印度在遏制中国日益增长的实力方面发挥更大的军事作用。但泰利斯认为，印度并不会如美国所愿。尽管印度已经表现出愿意加入美国及其他两个四方安全对话成员国在一些低政治领域的行动，如疫苗分配、基础设施投资和供应链多样化，即使印方坚持宣称这些举措并不针对中国。但对于美国在印太地区面临的最繁重的挑战——确保有意义的军事贡献以击败任何潜在的“中国侵略”——印度可能会拒绝在其自身安全不受直接威胁的情况下发挥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印度最多只能提供默默的支持。

泰利斯强调，美国对于印度抱有错误的期望，印度并不会参与任何美国针对中国的军事联盟。尽管中国显然是印度最令人生畏的对手，但印度仍力图避免做出任何导致与中国发生不可逆转的决裂事件的行动。与中国相比，印度存在很大的弱点，印度的决策者们敏锐地意识到印中两国在国力上的明显差距，这种差距不会在短期内得到改变。而且印中国界毗邻，两国拥有漫长的边界，因此中国会在很大程度上威胁到印度的安全——这种能力在最近几年只增不减，这确保了印度永远不会卷入美中之间的任何不直接威胁其自身安全的对抗。印度重视与美国的合作，因为它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利益，但其并不认为它必须反过来在任何危机中为美国提供物质支持，即使是涉及中国这样的共同威胁的危机。根本问题在于，美国和印度对其安全伙伴关系有着不同的诉求。正如对全球盟友所做的一样，美国一直在寻求加强印度在现行国际秩序中的地位，并在必要时寻求印度对防务联盟的贡献。然而，印度对事物的看法并不相同。它对维护现行国际秩序没有任何内在的忠诚，对参与共同防御仍保持着持久的厌恶。印度寻求从美国获得先进技术，以加强自己的经济和军事能力，从而推动其崛起为一个有能力独立制衡中国的大国，但它并不认为美国的援助会给自己带来任何进一步的义务。

泰利斯最后总结指出，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印美的安全伙伴关系仍将保持基本的不对称性。印度希望在自己与中国的对抗中得到美国的支持，同时又打算回避任何不直接影响其自身利益的美中对抗。如果美中在东亚或南中国海爆发重大冲突，印度当然希望美国获胜，但它不太可能将自己卷入这场战斗。因此，印美防务关系的加深，决不能被解释为受对现行国际秩序的强烈支持或参与集体防御“中国侵略”的愿望所驱动。相反，印度政策制定者认为，不断加强的安全关系是强化印度自身国防能力的一种手段，但不包括在其他全球危机中支持美国的任何义务。即使印美伙伴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鉴于印度一贯希望避免成为任何大国的小伙伴或者联盟，两国之间仍然存在着不可弥合的分歧。泰利斯认为，美国应该在符合美国利益的情况下帮助印度。但在拜登政府着手扩大对印度的投资时，它的政策应该基于对印度战略的现实评估，与印度的关系从根本上说不同于美国与其盟国的关系，其不应该幻想在未来与中国的某些危机中让印度成为战友。

（审校：孙小涵  编辑：祝嘉聪）

原文于5月1日发表于《外交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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